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225章

關燈
第225章

這是一句誰也沒想到會被安定在此刻說出來的話。

也包括, 自以為對女兒已很是了解的武媚娘。

哪怕今日眼觀六路的天後已敏銳地察覺到,本該在提前迎軍之中有所建樹的太子興致不高,在這對兄妹之間的氣場隱約有些不對, 終究還是慶祝戰場得勝占據了上風。

她當先註意到的,也是大唐對陣吐蕃的勝局所帶來的新議題。

但在這個母女會晤的場合下,有一道確然已經存在的裂痕, 就這麽被直接地拋了出來,擺在了她們的面前。

這不是她們兩人之間的裂痕, 卻也讓氣氛頓時凝固了下來。

含涼殿的宮人早已遵照著早前的習慣退出了此地,也將殿門給帶合了起來。

唯獨還與外相通的, 正是毗鄰太液池的那方水榭露臺, 還有幾縷帶著潮氣的夜風從那頭的窗扇中吹入,將殿中的燭火給吹動了一瞬。

這一縷連帶著人影一並搖曳的火光自人眼底掠過,頓時將人從猝然聞聽此言的驚愕中快速拉拽了回來。

她說……不想讓李弘坐在太子的位置上?

武媚娘凝視著女兒面上的神情, 試圖從中分辨個究竟。

這個向來就事論事、老成持重的女兒絕不可能出於開玩笑的緣故便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。

所以很顯然,這是一句她出自本心的話。

但這句話的說出, 要比她當年不滿於李旭輪能夠毫無功勞地坐上單於大都護的位置上,還需要一份膽魄!

武媚娘就可以清楚地看到, 在安定發出此問的同時,那只挎住頭盔的手,已慢慢地攥緊成了拳頭。

這顯然不是因為,夾緊這尊戰甲頭盔需要花費多大的力道。

而這個問題……被問出口相當不易,回答起來也同樣很難啊。

阿菟和弘兒之間的矛盾, 絕不能僅僅用兄妹有隙來說, 而是一種更為覆雜的東西。

但很奇怪的是, 她居然對於聽到這個的問題並沒有那麽驚愕難當。

或許早在她此前需要為了穩固安定的地位,在完全不曾知會於太子的情況下, 協助她拿下九河使的位置時,她的心中天平就有一瞬的偏袒傾斜了。

來不及細想太多,武媚娘輕籲了一口氣,緩緩問道:“他又做了什麽?”

李清月一聽這一問,當即目光一亮。

倘若太子的位置和天皇天後二聖臨朝一般穩固,李弘也因數次監國深得兩位陛下之心,阿娘在聽到她的那句發問時,第一反應根本就不應該是問李弘“又”做了什麽,而應該是問她“怎麽會這麽想”。

但想想太子的種種表現,李清月又覺得阿娘有這等反應實在不足為奇。

李弘能將主意打到她的軍糧上,安知在這半年間的巡幸洛陽、撫民賑災中沒有些其他的無能表現。

以阿娘對朝堂事務越發深入的把控,應當早已將其看在了眼中。

那麽她這告狀發難的時間,或許選得沒有那麽倉促,也並不需要只做個鋪墊,完全可以圖謀更多。

戰場之上她極擅把握時機,在今日這樣的場合中她也當然是如此。

她往前走了兩步,讓自己確然在談及正事的端正神情,被更為清楚地映照在了燭光之中。

隨即回道:“我統兵折返抵達上邽的時候,皇兄讓太子詹事楊思正來傳了一條消息,說是希望我能將隨行府兵之中的一半留在隴右,以防一時之間湧入關中太多人口,給關中百姓的食糧造成負擔。”

“此外,他還希望阿娘讓兩位轉運大使送到鄯州的軍糧拿出十萬石救濟關中,分給陳倉等地的災民。”

武媚娘握著茶杯的手微微一抖。

若非她素來定力驚人,真是險些要在聽到這兩句話的剎那,將杯中的茶水給潑灑出去。

“阿娘,您看看,他欺人太甚了!”李清月一邊說,一邊在母親的對面坐了下來。

她手中的頭盔更是直接丟在了一旁,發出了一聲當啷聲響,又隨即被那陣激憤之下的控訴給掩蓋了下去。

安定公主的這張臉也因這份憤慨激烈愈顯眉眼淩厲,“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麽當的太子。若是他跟著阿耶學,就應該學會權衡利弊,審時度勢,起碼也知道如何在表面上把關系都給處融洽了。他若是跟著阿娘學,就應該學會如何擢選人才,物盡其用,更應當知道身處天家權勢中心到底該當與誰為友。”

“結果他可倒好,什麽都沒學會,就學會了阿耶的生病,阿娘的……”

李清月卡殼了一下:“算了,別管他到底學了點什麽吧。”

明明是應該嚴肅的場合,武媚娘繃著嘴角,終究沒忍住露出了一點笑意,甚至發出了一聲輕嗤。

“我在說認真的!”李清月將手往面前的桌案上一撐,語意決然,“身為太子,災厄不能平,病患不能除,賢臣不能近,政令不能通,諫言平庸,政績不明,連將來做個守成之君恐怕都難成,何況,今日的大唐需要的也不是個守成之君!”

“中原受旱災困擾,以吐蕃為代表的邊地勢力卻因氣候和暖、憑借著農牧業而崛起。別看方今東西南北四方戰事局勢尚可,但無論是府兵制還是羈縻都護統轄都有種種弊病,根本不能只當唐軍大勝,慶功飲酒即可。憑什麽守成?”

“但就算是守成之君,也得為兄弟姊妹之榜樣才對吧!可他呢?”

李清月咬牙切齒,“他居然給我下絆子!阿娘,你說這像話嗎?”

不像話!

武媚娘的心中即刻有了一句回應的判斷。

或許都不能用不像話來形容太子的表現。

她在剛聽到安定說起李弘的所作所為時都差點驚呆了。

那一刻她滿心在想,自己此前還覺得太子仁懦無知的判斷,是不是還是距離他真正的表現相距甚遠。

他根本不懦弱。

一個膽敢向妹妹開口就借十萬石軍糧,還讓她扣押五萬人不能進入關中的人,絕對稱不上懦弱。這應該叫做——

武媚娘目光一冷:“他什麽時候變得這麽愚蠢了……”

這顯然不是因為她忙於完成對百官的銓選,希望能盡快自大唐的基層抓出更多的可用之人,而讓李弘疏於父母的管教,在不知不覺之間長歪了。

而是因為他本就有著這樣匱乏的從政天賦,只能用最為蠢笨死板的方式來回答上“大唐太子”的這份答卷。

但他總算還是有一點學到了他的父母,那就是當他的“太子”地位遭到動搖的時候,一種出奇的敏銳便會促使他去做出一些事情。

哪怕,這些事情根本不應該去做。只會讓人想要扒開他的腦子看看,他到底在想些什麽東西。

“阿娘。”李清月忽然更沈重起來的語氣,又將武媚娘拉拽回了眼前,“在傳回長安的捷報之中只說,我在戰勝了吐蕃十萬大軍後,需要將他們完全趕回雪域腹地龜縮起來,以確保紫山與牦牛河一帶的草場全部落入大唐的掌控之中,卻沒說一件事。”

“與我對戰的欽陵讚卓明明有統兵十萬的本領卻被迫投誠,不是因為他真的如此見風使舵,而是因為吐蕃讚普為了擺脫桎梏、重新掌權,在唐軍壓境的同時竟然出手覆滅了噶爾家族全族,只有欽陵讚卓因統兵在外得以幸存。他為了報仇不得不這麽做。”

“我原本不必擔心會變成第二個欽陵讚卓,因為我是大唐的公主,而非外族。可是……”

李清月遲疑了一瞬,又忽然以更快的速度說了下去:“可阿耶想要讓我出嫁以削弱兵權,兄長想要讓我成全他的仁政將士卒留在關中之外,您讓我如何不擔心這一點!”

她放在桌上的手重新蜷縮、握緊在了一處,一如她在方才問出那句話的時候一樣下定了決心,“那我也只能惡人先告狀,解決這種隱患了。”

何為解決隱患?

英國公的臨終遺言,讓李治暫時打消了算盤。他手中並無太多將領可出任主帥的事實,也讓他不能將女兒的軍權直接奪走。

那麽唯獨需要解決的,就只有太子李弘而已。

這多簡單啊,只要讓他不再是太子好了。

只要他不再是太子,而只是個失權的親王,他根本無法將他那些荒謬的指令下達到她的頭上!

李清月扯了扯嘴角:“阿娘,我連前面的那些話都說了,那也不怕再多挑唆一句——”

“他今日連我都不能容,已著手打壓於我,倘若明日這大唐天子之位傳到了他的手裏,就算他再如何無能,難道能容您繼續決斷朝綱嗎?”

武媚娘目光一凜。

安定的最後一句話看似是在將她拉攏到同一陣營去,為她先前的一番陳詞再添上一把火,但又何嘗不是在說一句事實。

太子看似在近幾年間牢牢遵守著天後下達的一條條詔令,讓他更換東宮屬官就更換,讓他前往洛陽賑災就去,橫看豎看也是個讓人該說一句乖順的好兒子。

但她始終沒有忘記,當年泰山封禪之前,希望讓天後遵守禮教的人中,就有被李弘縱容的東宮屬官,他好像也當真覺得,天後的種種逾越之舉該當遵守法禮,被遏制回來。

如今他的聽話,與其說是他終於知道了該當真正接受二聖臨朝的事實,不如說是他知道,母親這個天後的位置並不會妨礙他做太子,反而會為他提供不小的助力。

但當這份權力的對峙,從帝後與太子之間,轉移到公主與太子之間的時候,那些始終不曾被成功扭轉的想法,就這樣浮現到了臺面之上。

連帶著的,還有被安定斬釘截鐵歷數的數條平庸之罪。

聽到“災厄不能平,病患不能除,賢臣不能近,政令不能通”這二十個字的時候,武媚娘不免試圖去回憶,作為太子的李弘到底提出過幾條真正能通行下去的政見,卻發覺這其中竟是一片空白。

那些通過銅匭上書的百姓,希望借著這條特殊的渠道讓自己的言論上達天聽,雖然這其中不少諫言的內容並未經過言辭潤色,也因見聞限制顯得異常粗糙,但也不乏讓人有所啟發的文字。

而太子呢?

相比之下,太子的膽魄好像完全用錯了地方。

一想到這裏,武媚娘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,將女兒依然在蓄力一般的拳頭一點點撥開,回握住了她因為情緒動蕩而正在升溫的手。

“你不說這最後一句話,難道我就會覺得你說的無理嗎?”武媚娘長嘆一聲,“沒有人喜歡在大展拳腳的時候被人在背後捅刀的,就算是我也不例外。”

“弘兒這個人在出生之時就被陛下寄予厚望,給了弘這個名字,又在幼年就坐上了太子的位置,好像對他來說當真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
“太子的地位讓他自小就能對任何東西唾手可得,東宮屬官就連太子詹事、太子賓客都官居三品的地位,更是讓他包裹在一片花團錦簇之中。”

正是在這樣的環境之下——

“他的日子過得太順了。東宮屬官的更換沒讓他引以為戒,反而重新掌握了新的黨羽。迎娶太子妃楊氏在他看來不是讓外祖母安心,而是他真正成年,有了更為名副其實的執政立場。兩個弟弟做個閑散之人,異母兄長不是身死,就是不得天皇喜愛,更是讓他覺得自己已然無可替代……”

“但他確實沒這個本事!”

這句話,被武媚娘說得全無一點餘地。

就算李弘是她的第一個兒子,在她心中確實有著一份特殊的地位,也因為自出生開始就有的多病多災牽動著她的心神,當她自回憶與現實之間反覆比對後,也只能得出這個結論。

或許從一個母親的角度去評判,他對安定做出了那等簡直胡來的請托,多少有些心態失衡的意思,但作為大唐的執政者之一,她也必須承認——

李弘越是想要坐穩這個太子的位置,也就越是讓人覺得,他能做只是一個閑散宗室,統籌一批人手修編文集,卻絕無可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天子。

不錯,李治同樣身體不佳,但他深知一個道理,那就是絕不能將權柄分與外人,尤其是王朝變更卻始終不倒的世家。

他先扳倒了朝中的勳貴集團,後反覆平衡關東關西世家,正是為了一步步集中皇權在手。

李弘卻好像一點都不明白這個道理。

他只覺得自身底氣愈弱,也就愈是需要一些臣子簇擁在身邊,來協助他抗衡日益崛起的安定公主和其從屬,卻不知自己早已變成了一個被世家盯上的香餑餑,只等著他成功登臨天子寶座後,讓他們能夠從他的身上收取到足夠的利息。

這樣的人,真的應該讓他成為太子嗎?

若是從現在開始教育,能讓他調整回到一個正常儲君的心態,接掌下這份國家重任嗎?

又或者,還是幹脆按照安定所說的那樣,既然太子德不配位,那就幹脆不要讓他還能做東宮的主人,幹脆將其換下去。

可這樣一來,又將面臨一堆新的問題。

忽然更換太子,在這等特殊的環境下到底是利更多,還是弊病更多?

將皇後所出的長子驅逐下太子寶座後,又要由誰來做這個太子?

這個換太子的建議,不可能是天後一人能夠決斷的事情,天皇陛下又該如何想呢?

隨同換太子而來的朝堂局勢變更,會否影響到災情的平覆?

在安定此等文武兼備的威懾面前,連李弘尚且有了此等表現,其他人又會如何呢?或許在這樣的情況下唯獨只有一個辦法,那就是讓安定成為國之儲君。

偏偏,這是一個絕不可能出現在天皇和朝臣考慮之中的選擇。

……

這一個個問題快速地閃過了腦海,也讓她的面色很難保持平靜。

但隨著女兒掌心的溫度不斷傳遞到她的手心,像是在詮釋著一種無聲的支持,武媚娘又忽然意識到了一個事實。

在這一番快速的權衡當中,她居然完全沒有考慮過一個問題,那就是這個廢太子的決定到底會不會對李弘造成打擊,也隨即危害到她與太子之間的母子情誼。

這實在是一個——

好生特殊的信號。

武媚娘的心中諸多覆雜的情緒頓時混雜在了一處,以至於在對上女兒殷切而執拗的目光時變成了脫口而出的五個字:“你讓我想想。”

在這沈默被重新打破的一刻,李清月並未因為沒有直接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而覺有什麽不快,而是忽然露出了一個笑容:“好!”

她不會聽錯的。

“想想”這兩個字,對於上位者的決斷來說已經相當不簡單,尤其是阿娘這樣性格的人,向來都是能以最快的速度找準立場,哪裏會做出多少舉棋不定之事。

除非她處在走投無路之時。

而今日的局面,卻顯然還不到這樣的地步。

但這大概是註定無眠的一夜了。

李清月如同此前征戰而歸的頭一夜一般,光明正大地以親近母親為由,沒回去自己的寢殿。

或許是因為她多年間身處軍伍之中,讓她必須做到時刻警惕,又或者是因為今日的這出“彈劾”太子實在特殊,讓她心中沸騰到難以入眠,在夜半之時,當母親起身的時候,李清月也隨之清醒了過來。

但她並沒有出聲,而是安靜地看著母親坐在了寢殿的桌案之後,拿起了那枚代表天後權柄的印璽。

李清月透過簾幕的縫隙朝外看去,正見桌案上唯獨一支被重新點亮的蠟燭,照在了那只握住印璽的手上。

那已不是一只很年輕的手了。

再如何保養得宜,母親今年也已經四十八歲了。

在方才彼此對望之間她就不難發現,當她愈發成長正當盛年之際,母親的年歲漸長也已表現在了眼尾發梢。

不過,這又何嘗不是一個政客的心性完全成熟的年紀呢?

她會更為老辣地處理感情、政治,更為頭腦清明地做出合適的抉擇,也會……

在殿中的火燭又搖曳了一瞬的剎那,她分明將手中的印璽又握得更為牢固了一些。

那是一份絕不允許任何人染指奪走的權力之鑰!

但在這份抉擇做出後,她依然沒有結束那份深夜中的靜謐獨想,而是依然脊背筆直地坐定在那裏良久,仿佛還有諸多其他的問題,也要一並在這矛盾被激化的當口全部考慮清楚。

直到遠遠傳來的晨鼓敲碎了長安城中的夜色外殼,她才終於徹底從冥想中清醒過來。

大約是因為想明白了很多東西,在對上女兒剛剛“醒來”的問好時,她簡直精神振奮得不像是個沒睡多久的人。

“我已經想好了。”對上李清月略顯訝然的神情,武媚娘唇角微擡,“很奇怪嗎?我說了,只是需要讓我想想而已,一夜的時間當然足夠了。何況,能者上弱者下的道理,對我來說並不難確定。”

“但有一個最大的問題還擺在面前,我對他失望了,你阿耶還沒有。”

“那麽阿娘的意思是?”李清月不會誤會這句話的意思。

這不是阿娘在聽聞了她對太子的檢舉斥責後,為了保全太子而拿出的敷衍說辭,而是僅僅在陳述一個現實存在的困難。

武媚娘的目光落在了一旁的《永徽律疏》之上,“你還記不記得,在你幼年我們擺駕洛陽的時候,我也曾經在看這本書。彼時你曾經問過我一個問題,若是我能主持此事,要如何才能讓有真才實學的人得到榜首的位置。”

“這其中的有一些在這幾年間有所施行,比如從嚴限制州郡輾轉、掠人名額之事,但有一些還不曾。現在,也是時候該當做些嘗試了。”

她語氣中的殺機一閃而過:“這三年間天災不斷,各地官員之中屍位素餐、救災無能者數不勝數,世家貴胄趁機奪人田地,收留逃民之事同樣不少,合該選拔出一批官員來替換掉他們。”

這也確實是做出內政改變的最好時機。

外患暫時被壓制了下去。先有大賀氏遭到迎頭痛擊,後有吐蕃被俘獲五萬降卒,其他各方若不想重蹈覆轍,就應該認清一個事實,大唐再怎麽遭災那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。

百姓既為災情所擾,又為均田制府兵制的弊病所困擾,在等待著旱災消退的同時,也期待著大唐的統治者能做出種種改變。

一時之間,屋外的晨光已透過了窗上薄紗,照在了天後陛下蓄勢待發的眼神之上,“我會向天皇提議,發起科舉糊名,無論成與不成,都要以此為餌,讓天皇看看……太子的表現。”

一個真正能夠擔負國之重任的太子,是認同這套規則也好,是不同意這套新方略也罷,到了今日這樣的年紀,他都該當有一套能在禦前對答的策略了。

但以太子的表現來看,他恐怕連他該當從何人的利益訴求來評判此事,都還分辨不清楚。

就看,他能行差踏錯到哪一步了。

“你這是幹什麽?”武媚娘話音剛落,就見女兒已沖到了她的面前,仿佛完全不知道自己今日到底有多大的力道一般掛在了她的身上,在攬住她脖頸的時候也將腦袋靠在了她的肩頭。

若非安定對於力道的控制自有辦法,她都險些被這一出俯沖直接撞倒。

可還沒等她將人推開,她便覺得自己的頸窩忽然有一點濕意。

武媚娘神情一滯。

那是一滴眼淚落了下來。“你……”

“我前幾日沒回來的時候委屈。”李清月抽噎了一下,“現在阿娘主意已定,沒偏袒我那沒用的大哥,那我現在補上真正的哭訴,總不算是在有意添油加醋、煽風點火了。”

武媚娘好笑又心疼地拍了拍女兒的後背,“你都多大的人了。”

李清月一邊理直氣壯地答話,一邊抹去了自己因為等候一夜的問題終於等到一個答案的眼淚,“我十八,有什麽問題嗎?”

按年紀算,那確實是沒什麽問題。

但若是讓外人知道好好一個才領兵打仗取勝而回的大將軍,在外面馴服了吐蕃主帥,在家裏跟阿娘哭鼻子,這多少有點不像樣了。

好在安定也就是在方才情緒激動中有點失態,在洗漱完畢後,便已不太能從她的臉上看出端倪了。

大概也只有觀察力向來敏銳的孩子,才能在第一時間意識到,姐姐和母親之間的氣氛和之前又有一點不同,怎麽看都有點微妙。

太平又看了一會兒,還是忍不住問道:“阿姊,你怎麽又哭了。”

上次是因為英國公病逝,這次是因為什麽啊?

如果她沒記錯的話,最近好像沒有什麽重要人物過世才對。

總不能是因為阿姊出戰在外多時想家了,那也得是沒回來的時候哭嘛。

可若真是這樣的話,那也太丟臉了。

她李長儀在外面那麽久都沒哭耶。

李清月挑眉:“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哭了?”

“兩只眼睛都看到了。”太平背著手,很有小大人架勢地在李清月面前走了一圈,“我前些日子都遵照阿姊的教育,在河北道協助開河辟田,還跟著阿姊的老師好好上了一課,眼力比之前好了不少,怎麽會看不出來!”

“那就算是這樣,到底是喜極而泣,還是委屈而哭,你總應該分辨得出來吧?”李清月揉了揉她的腦袋,“如果是前者的話,你就真沒必要說出來,容易破壞氣氛。”

太平鼓了鼓腮幫子:“你這分明是在胡攪蠻纏抵賴。”

她正要展示一番她在體察人情世故中的長進呢,結果就被阿姊一句破壞氣氛給打了回來。

更可惡的是,她的據理力爭剛到喉嚨口,就被李清月給托舉在了臂彎上抱了起來,“嗯,我不僅能胡攪蠻纏,還能武力鎮壓。”

李清月將她托到了等高的位置,“行啊,看起來長高了一點,你在河北道歷練的時候也沒被餓著。”

“那當然,”太平昂著下巴,得意回道,“我幹完了體力活之後自然胃口大開。而且今年雖有大旱,但黃河故道開辟,新得了不少引流灌溉的水田,河北道的流民已收獲了第一批稻米,我在回宮後聽得消息,也又多吃了一碗飯。”

李清月此前因太子而來的郁氣,在這句話面前,已徹底一掃而空。

卻見李長儀還很是不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:“阿姊你不要扯開話題,剛才都被我抓到你哭了的把柄了,你必須告訴我,上次說的那個什麽對付人的利器,到底是什麽東西。我還聽那些士卒說,這次你還能有天雷相助,讓吐蕃軍心大亂,這又是什麽東西!”

“這個啊……你現在知道了真的好嗎?畢竟你連天魁都怕。”李清月一本正經地糊弄小孩。“這次我連天魁都沒帶去作戰,就是因為它怕那個東西。”

李長儀:“……”

天魁正是阿姊養的那只飛鷹。

按照這個關系,阿姊的秘密武器比天魁強,天魁比她強,那她暫時不能知道這個東西好像是很合情合理的。

結果她苦思冥想了一陣擡頭,就對上了李清月正在憋笑的促狹目光。

“你又欺負我!”李長儀憤憤不平,“誰說我怕天魁的,阿姊你讓天魁帶個架子,我都敢坐上去讓它帶著我飛。”

在旁圍觀的武媚娘都沈默了:“……”

這個姐妹相處方式,是不是有點太跳脫了?

但想想太平在自濮陽回返長安後所展現出的收獲,她又覺自己實在不必插手這個姐妹相處。

安定向她投了個自有成算的眼神,就已抱著妹妹往外走去,“我覺得天魁可能載不動你,不過你今日若是能跟它對視一炷香,我就在明日偷偷帶你去看那個東西。”

李長儀將信將疑:“……真的?”

“當然是真的。不過我得先將話說在前面,這東西在戰場上露過面,在長安城中卻還得繼續保密其威力,你不許跟其他人洩露它的效果。阿姊覺得你經過了田中勞作的訓練已不算小孩子了,才打算讓你再多見見世面,你若是將其外傳,就太不穩重了,知道嗎?”

武媚娘從窗口望去,不知為何忽然想到了阿菟當年教育賢兒的時候,好像也是用上這等讓他覺得自己很是重要的辦法。

而這一招,在太平身上也同樣奏效。

李長儀幾乎是想都不想,就回答了一個“好”。

她目光灼灼地望著阿姊,哪裏還有工夫去想,之前阿姊和母親到底商議了些什麽東西,又是因何而哭,她只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好像又多了一點。

而自天後的視角看去,夏日的早晨,安定的那只鷂鷹正自蓬萊宮的上空掠過,在振翅俯沖之間的氣勢如虹,讓人很難不將目光落在這飛禽之上,只覺這其中自有一派令人感同身受的振翅豪情。

它落在了安定的肩頭,便仿佛一對羽翼隨同晨光一並,披在了她那一對女兒的身上。

在這樣的一幕景象面前,她好像更不必為教失敗了一個兒子而覺氣餒。

畢竟,真正與她同路的,從來不是太子李弘啊……

說起來,她要是現在趕上去說她也想明日一起去看“地雷”,是不是有點太幼稚了?

十餘年的時間,從煉丹師的炸爐到今日為開疆拓土立下大功,這其中的步步發展說是傳奇也不為過。

可惜一手研辦出此物的人還是先隱在幕後為好。

安定應該知道,要如何將此事在天皇面前糊弄過去的。

這也勢必會是她能穩守兵權的其中一張底牌,可不能隨便交出去。

……

這便一點也不奇怪,當今日的朝會舉辦之時,李治已從昨日的十萬將士共賀凱旋的喜悅中頭腦降溫,在看向同處朝堂的安定時,只覺自己還有許多疑惑亟待解決。

只是還沒等他將這些問題說出口,甚至都沒等這戰功的第一道封賞聖旨下達,天後就已先一步開了口:“藏原之戰歷時半年,不知右武衛大將軍有何要奏?”

“……”李治轉頭朝著武媚娘看去,就見她的臉上只差沒直接寫著“讓安定先說”五個大字。

這顯然不像是個尋常的表現。

而當李清月出列陳詞的那一刻,李治可以確定,這確實不是一出尋常的表奏。

“吐蕃兵退千裏,讓出了衛藏四如到吐谷渾之間的放牧沃土,其地域寬廣、勾連四方,應當再行成立一處都護府。”

在她出聲之際,朝堂眾臣的目光盡數聚焦到了李清月的身上。

對戰吐蕃十萬兵馬也好,天雷助力取勝也罷,都好像給這位年歲漸長的安定公主蒙上了一層神秘的氣場,讓人不能再以她出征之前的表現來對她做出評判。

但也沒人想到她會忽然說出這樣的一句來。

李清月不疾不徐地稟報:“臣以為,當在此地成立西藏都護府,與西海都護府遙相呼應,以——”

“文成公主出任都護府長史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